文 |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网络空间国际治理研究中心秘书长 鲁传颖

在中美贸易谈判陷入僵局之际，特朗普政府突然宣布将在5G领域具有全球领导力的华为公司列入出口实体名单（Entity List），要求美国企业不得向华为提供产品和服务，试图将华为踢出全球信息通信产业的供应链。这一事件引起全球哗然，让人不得不承认，“中美科技冷战”似乎已经到来。随后不久，特朗普公开声明，华为是中美贸易协议的一部分。各种混乱的信息使正在进入实际部署阶段的5G通信技术成为大国博弈的焦点领域。其所产生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5G领域，也不再是华为作为一家企业所面临的挑战，更是中美关系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并将对未来的全球供应链体系和创新生态体系带来深远影响。

作为战后秩序的主导者和维护者，科技实力是美国实现全球领导力的关键要素，先进的科技实力会带来产业竞争力和国防优势。特朗普政府高度重视5G的发展，背后显然是受到国防部、情报界等强力部门的影响，这些部门不断鼓吹5G对于国家安全的重要影响，特别是中国在5G上的领先将会极大危害美国的国家安全。特朗普的周围已经是“鹰派”环绕，国家安全助理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自小布什政府起就是著名保守“鹰派”，而现在的国务院“当家人”麦克·蓬皮奥（Mike Pompeo）原来是中央情报局主任，经济和国际贸易事务也分别由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和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这两位对华强硬派执掌。在这种情况下，5G被泛国家安全化和意识形态化，在所难免。

特朗普政府更多是从国家安全角度看5G带来的风险挑战。美国国防部国防创新委员会发布了《5G生态系统：对国防部的风险与机遇》，系统梳理了5G供应链、设施和服务，以及设备等方面对美国军事力量所带来的风险。“鹰派”向特朗普兜售5G的国家安全恐惧是成功的，特朗普甚至大胆提出要对5G行业的发展实现国有化的设想，后来由于多方的抵制未能成功。随后，特朗普政府调整了策略，成立了一只由联邦通信委员会（FCC）负责的200亿美元的基金，用于加强美国政府在5G领域的投资建设。加上之前引起很大争议的“网络中立”废存之争，特朗普完全陷入了“鹰派”的认知逻辑之中。这种认知存是偏激的，泛国家安全化的。

华为很不幸成为特朗普5G战略的那颗“钉子”。特朗普本人虽然是冲动型人格，导致政策举措较为激进，但是，美国政府在打压其他国家的高科技企业方面却极有章法，自二战以来，制定和发展了一系列制裁和惩罚他国高科技企业的工具箱和武器库。美国商务部宣布将华为列入实体清单后，从包括谷歌、高通、ARM等全球高科技企业的反映看，美国政府事先已经做好充分的计划，相关企业也收到来自美国政府的直接指示。美国政府希望从硬件、软件以及各种标准化组织等多个方面对华为进行堵截。

从“斯诺登事件”暴露美国国家安全局入侵华为网络以获取所谓华为“违法”的证据，到孟晚舟被加拿大扣留等事件看，美国“鹰派”们关注华为已有数年之久。从美国安全机构的角度看，华为不仅要充当数据流动的“管道”，还要控制数据产生的终端设备。对追求网络空间自由行动权力和获取全球数据的情报机构来说，这样一家美国之外企业的崛起，是不能容忍的。如果说特朗普打击华为可能是为了将其作为中美贸易谈判的一张牌，而特朗普身边的“鹰派”们则对此谋划已久，目的就是要通过整垮华为来维护美国军事和情报机构在网络空间的自由行动。

打击华为的另一重目的就是未来中美在5G产业领域的竞争。华为在中国的5G产业生态中处于核心地位，带动着一批中国供应商不断往产业链的上游升级。一旦华为在5G领域成为全球领导者的地位坐实，中国整体产业竞争力也会得到极大提高，对美国5G以及整个信息通信产业所带来的威胁也会大幅增加。打击华为也是为了赢得所谓“中美科技冷战”。华为被美国列入实体清单，并且从人身安全角度对付孟晚舟，实际上就是在威慑中国的企业，不要动美国的核心利益。如果华为就此一蹶不振，今后十到二十年内，在主要的核心技术领域，将不会有中国企业敢向美国发起挑战，大多数企业在面对美国时，考虑到美国的打击报复，将会绕道而行。

特朗普政府依靠打击华为的做法带来了一系列严重后果，一是对美国苦心经营建立基于规则的世界秩序的挑战，特别是全球知识产权保护体系、供应链体系和创新体系。美国是这些规则的制定者，也处于秩序的核心。特朗普抛弃这一切就是对规则和秩序的背叛，即使是在一些长期对华持强硬态度的人士眼里，特朗普的行为也被认为是短视的，对美国国家战略构成长期伤害。美国一直以来在各个领域构建基于规则的秩序体系，在高新技术领域虽然存在一定的国家安全例外，但是，总体上还是强调尊重市场竞争、保护知识产权。特朗普政府的泛国家安全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做法虽然是针对中国以及华为，但是，首先破坏的是国际规则体系，全球供应链体系和创新生态体系，由此而带来的后果由全球共同承担，美国作为规则的创建者、维护者，自然也是最大的利益受损者。特朗普政府的做法透支了美国过去几十年积累的信誉，美国建立的自由国际主义秩序也将宣告死亡。

此次事件的另一个巨大影响就是中美关系。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已然超越了中美关系的底线，中美关系回不到过去，已经成为大概率事件。即使中美最终达成贸易协定，并且解决了对华为的制裁问题。中国全社会也已经在坚定地发展自主、核心技术问题上达成共识。随着中国不断向核心科技领域进军，中美之间在科技领域的竞争和摩擦将会更加激烈。虽然美国总体上的领先优势难以撼动，但是，中国在科技领域发展势头迅猛，在一些重要指标上正在接近或赶超美国，例如，科研投入、国际专利、顶级杂志论文等。另一方面，中国拥有全球最大人口的单一市场，足以支撑起中国科技产业的发展。说到底，中美两国未来的输赢是看谁更有竞争力。扔掉了美国这个拐杖，对中国来说未必是坏事。

经历过此次事件之后，中美在高科技领域将会走向何方，是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技术竞争的背后不仅是国家安全，还是市场和产业。中美经济在过去40年形成了一种深度相互依赖的格局，从工业时代向信息时代和智能时代转型的过程中，技术和市场会进一步推动中美之间的深度相互依赖。特朗普政府希望首先将中国踢出全球高科技领域，进一步实现中美经济的脱钩，首先是对过去几十年形成的全球化技术和市场的考验。如果市场和技术有足够的韧性，必然会对特朗普政府的激进政策进行反弹，迫使其主动调整方向，顺应技术和市场的发展。另一方面，如果技术和市场体系在各方力量的撕扯下分裂，中美将会直面相撞，将会形成两种供应链体系相互竞争，并将会推动中美关系以及国际体系进入一个更加不确定的时代。对美国而言，能否借此重新激发美国的创新活力，并将潜在的挑战者扼杀在摇篮中还属未知。如果失败，将会加速美国衰落。对中国而言，必须要适应在尚未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跟美国进行对抗，赢了，实力将会继续不断增强。一旦输掉，就会元气大伤，可能未来数十年都不会再有机会挑战美国。实际上，这种分裂，以及由此导致的对抗对双方而言都是弊大于利。“太平洋足够宽广，容得下中美两国。”中美两国应当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应对这场危机。

（本文刊登于《中国信息安全》杂志2019年第6期）

声明：本文来自中国信息安全，版权归作者所有。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安全内参立场，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如有侵权，请联系 anquanneic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