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中国社科院国家全球战略智库研究员 丁奎松
随着新一轮工业革命浪潮来临，国际社会围绕5G、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域链等基于网络的高新技术竞争日渐激烈，技术领域地缘政治竞争成为国际关系新现象。2018年以来，在中美贸易摩擦升级背景下，美国政府以打击中国高新科技领域为目标，围绕移动通信的5G应用加紧制裁中国华为公司等企业，谋求以举国之力赢得5G地缘政治竞争，对中美关系产生巨大破坏作用。
一、美国全面打压中国信息通信产业，谋求削弱中国5G发展基础
近期，美国激化对华贸易摩擦，已对2500亿美元中国输美商品加征25%关税。在今年6月底大阪G20峰会期间，中美元首达成以协调、合作、稳定为基调推进中美关系共识，并同意重启贸易谈判，但是，美对华压力未减，继续在高新技术领域对我国进行精准施压，谋求遏制我国科技研发能力，以5G应用为突破口，与中国开展地缘政治竞争。
一方面，美国把制裁矛头转向中国高新制造业，以维护美国家安全为由，瞄准中国信息制造业企业进行精准攻击。2018年3月，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发布贸易壁垒评估报告，指责中国政府发布《中国制造2025》报告，企图以中国技术、产品和服务进行进口替代，“为中国主导国际市场做准备”。8月，特朗普总统签署《2019财年国防授权法案》，要求严审外国公司投资美国企业。法案专门规定，任何实体都不得与华为和中兴公司签订或续签采购合同，或者购买与两家公司有关的通信产品。据此，美国政府先后对中国信息通信领域两大领军企业中兴通讯和华为公司进行单方面制裁。2018年4月，美国商务部对中国中兴公司进行制裁，宣布未来7年内禁止中兴通讯向美国企业购买敏感产品，致使该公司主要经营活动受到极大影响。12月，美国司法部根据美加引渡协定，要求加拿大政府配合抓捕过境加拿大温哥华的华为首席财务官孟晚舟，并由美国土安全、司法、情报部门全面介入对华为调查，直接插手“孟晚舟事件”。
2019年1月，美国司法部对华为提起涉及美国家安全的刑事指控，称华为于2012年窃取美国移动电话运营商T-Mobile用于测试手机的机器人信息；指责华为在与伊朗开展合作的子公司Skycom公司归属问题上造假。5月，特朗普签署总统令，宣布美国进入紧急状态，要求禁止美国企业使用“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华为公司设备，并将其列入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实体名单”，禁止华为从美国企业购买技术或配件。美国实际上已将华为等中国5G企业赶出了美国市场。
美国还宣布对中国大疆无人机、海康威视及13个企业和个人进行制裁。2019年6月底，美国又对中科曙光等5家中国超算企业进行制裁。这一系列针对中国高新科技企业的精准攻击，使中国公司难以继续使用含有美国技术的元器件、软件和服务，影响这些企业正常运营。
另一方面，美国在国际上对盟国和伙伴国施加压力，要求其配合美国5G竞争战略，阻遏中国5G技术和设备的国际应用。2018年以来，特朗普政府加大力度，对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五眼联盟”国家施加巨大压力，要求其不要使用来自华为的5G技术和设备；敦促其他西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对华为设备加强安全评估。2018年8月，澳大利亚政府决定将华为排除在5G基础设施建设之外，而“五眼联盟”其他国家也对华为5G技术和设备加强安全检测。然而，由于华为是世界最重要的通信设备供应商之一，其技术和设备被广泛应用于美国及其欧亚盟国，目前，美国在国际上阻遏华为的行动只取得有限成功，德国、英国、西班牙、俄罗斯、阿联酋、印尼等许多欧亚国家已确定在5G基础设施建设中采用或部分采用华为技术和设备；加拿大和新西兰等也表示继续与华为就5G建设保持联系。
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切断美国企业与华为合作，事实上将华为逐出美国市场，并以韩国三星和欧洲厂商的5G产品取而代之，在全球5G设备竞争中的确给华为造成困难。据统计，由于韩国三星在美国市场为威瑞森（Verizon）、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和SPRINT等主要5G运营商提供5G设备，其2019年一季度在全球5G设备市场份额已上升到37%，位居第一，而华为以28%排名第二，爱立信和诺基亚分别以27%和8%分列三、四位。
二、美国围绕5G应用强化对华地缘政治竞争的背景和关注焦点
二战后，美国以超强国力称霸全球，除掌控地缘优势和控制金融、贸易机制外，先进技术研发应用是确保其称霸的重要支柱。在通信技术领域，美国始终是先进技术引领者，于1969年创建互联网连通世界。在无线通信2G、3G、4G时代，美国企业始终发挥重要作用，特别是在4G阶段，美国在基于LTE移动通信技术标准上抢得先机，在行业标准、规范及半导体芯片技术领域处于优势地位，有力支撑美国经济、军事、情报等国家基础设施建设，并在商用移动通信应用领域引领世界。
然而，近年来，全球围绕5G领域技术研发与应用展开激烈竞争，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欧企业崛起，打破美国一家独大局面，在4G向5G过渡阶段，5G应用的国际标准和规范等打破美国优势地位，通信技术和设备研发不断取得突破。据德国全球研究中心统计，中国企业拥有的5G标准必要专利达全球专利的35.51%，欧盟为23.1%，而美国仅为14.29%；现在，世界上主导5G设备制造商分别是中国华为和中兴公司，以及欧洲的爱立信和诺基亚，没有美国公司。这使美国忧虑其在无线移动通信领域的国际领导地位。
目前，美国在5G应用领域主要关注两大问题： 一是重视5G应用对国民经济的影响，谋求尽快统合政府和私营部门，改进美国5G基础设施建设。鉴于5G超高网速、超低延时、超广连接特点，其对经济和社会形态可能带来革命性变化。据统计，美国无线通信领域每年为GDP贡献4750亿美元，470万个就业岗位；目前，美国企业计划为5G网络建设投入2750亿美元，这将为美国创造300万个就业机会，使GDP增加5000亿美元。然而，由于5G领域国际竞争十分激烈，美国政府不满意私营企业已在国内部署的5G商业网络实验进展，希望进一步加快5G应用速度。2018年9月，美国政府在白宫召开由政府和私营部门参加的5G峰会，认为美国在5G开发应用方面已落后于他国，要求加强政府和私营企业合作，明确5G未来发展方向，确保美国在5G领域的领导地位。10月，美国政府发布《关于制订美国未来可持续频谱战略的总统备忘录》，强调美国必须引领5G发展，促进公共和私营部门的国家安全与创新。2019年4月，特朗普总统提出，美国必须赢得5G全球竞赛，继续领导信息和通信技术发展。美国政府期望在全频段引领世界5G商业应用，确保基于太空技术发展的频段。今年内，美国将完成对5G的全频段拍卖，为加速5G技术应用夯实基础。
二是全球5G应用频段竞争使美国担心国家安全基础设施漏洞。在5G技术开发阶段，美国及日本、韩国等选择24〜300GHz的高频段（微波频段），而中国、欧洲等多数国家都选择6GHz以下的中低频段（SUB-6）。由于SUB-6传播和覆盖面优于微波频段，在相同地区只需建设更少基站即可覆盖，这就使3-4GHz频段日益成为国际应用潮流。然而，在美国，这些频段是留给美国政府使用的频段，特别是供美军使用。因此，美国防部《5G生态系统：对国防部的风险与机遇》报告强调，未来美军在国际上必须与SUB-6GHz频段对接，面临频段优化和安全漏洞等问题，否则将处于无5G可用的尴尬局面。
鉴于中国华为等企业在5G技术设备开发和标准设定方面具有优势，美国担心一旦中国在5G基础设施和系统领域称霸，未来5G生态系统必然会有中国产品嵌入全生态链中。这将对美国防部的网络及军事行动构成重大潜在威胁。《美国情报界全球威胁评估报告》（Worldwide Threat Assessment of the US Intelligence Community）强调，如果5G移动网络采购和使用外国生产的先进设备，将“对美国的竞争力和数据安全构成挑战”。
三、美国对华开展5G地缘政治竞争的影响与发展前景
从地缘战略角度看，技术领域地缘政治竞争是全新概念，不同于传统地缘政治以地理位置、战略空间、经济因素等为主要考量条件，技术领域竞争主要以核心技术、标准、设备及对政治、经济、军事、社会领域影响为主要关注点。在5G领域，围绕不同频段、应用标准和通信设备竞争，构成地缘政治竞争的重要条件，竞争的结果可能对国家发展和安全产生颠覆性影响，进而冲击国际战略格局。
美国将对华贸易摩擦的着眼点放在高新科技领域，特别是在5G应用领域与我国开展地缘政治竞争，必然对我国家安全构成重大挑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进一步冲击业已处在十字路口的中美关系，技术冷战“铁幕”徐徐落下。随着中美贸易摩擦激化，美国以竞争战略与我国博弈已成主流，特朗普政府对华施加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全方位压力，企图以举国之力遏制我国崛起进程。政治上，强化在国际社会抹黑我国“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称我国要破坏美国“最为珍视的西方价值观、法治和透明度”；经济上，以公平、对等贸易对我国极限施压，谋求取消我国发展中国家认同，削弱我国经济发展基础；军事上，以我国为目标加大军事投入，发展网络武器、高超音速太空武器、改善核设施、改革国防体制、加强前沿部署、深化盟国和伙伴国网络；文化上，加强对中华文化传播的管制，阻止我国软实力影响上升势头，通过谋略手段间接干扰我国国内政治进程。2018年以来，美国通过《台湾旅行法》《亚洲再保证法案》，发布《美国印太战略》报告，进一步插手台湾事务，挑战中美关系政治底线，放纵美军“南海自由航行行动”常态化等，使中美关系正在发生质变。在此背景下，美国着眼5G应用，对我国极限施压，企图压垮中国华为等先进制造业企业，削弱我国发展的科技基础，其冷战思维不断发酵，正在逐渐形成“技术冷战”铁幕，任其发展很可能使中美关系由竞争滑向对立，为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再添新的星火。
其次，美国企图通过5G地缘政治竞争夺回技术优势，可能使中美先进制造业技术研发和应用出现某种切割。特朗普政府公开指责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发展道路，称其为威权主义的“国家资本主义模式”。为此，美国政府和战略界对中国崛起的焦虑感凸显，日益为“修昔底德陷阱”思维所累，惊诧于二战以来美国面临的首个可能终结其霸权的“非白人”对手，必欲以举国之力摧之。近来，美国对华为等中国高科技企业采取制裁措施，特别是以国家安全政策形式，切割中国高新技术企业软件供应链、硬件加工、参与国际科技活动渠道等，已全面突破国际科技合作与交往的规范和网络伦理道德。事实上，中国企业在5G研发和应用方面完全秉持开放性合作原则，与美国和全球企业保持密切交往，美国企业以及5G发展也在合作中获益。但是，特朗普政府以“美国优先”看世界，不愿正视中国进步，以致滥用国家安全概念，视不利于美国的技术发展为安全挑战，谋求干扰和延缓中国在5G应用等先进制造业领域的发展。2018年以来，美国严控中国理工科学生赴美留学，以国家安全名义处理参与中美科技合作与研发的美裔华人学者等，反映出美国已开始切割中美科技交往与合作。
再次，美国围绕5G应用开始营造“志同道合”国家小圈子，谋求将中国排斥在外，国际5G网络生态出现恶化。美国国务卿蓬佩奥称，5G应用“必须符合西方价值观”，并威胁“五眼联盟”国家和其他发达国家，如果使用华为设备，将导致美国减少投资，中断与他们的情报合作。2019年5月，美国等32国在捷克布拉格召开5G安全会议，将中国政府和企业排除在外，会议通过的“布拉格提案”强调，5G应用的网络安全不是技术问题，必须强化5G应用的安全审查。提案专门针对中国华为公司，要求各国政府“应该考虑到第三方国家对供应商施加影响的总体风险”，不要依赖那些容易受国家影响，或尚未签署网络安全和数据保护协议国家的第五代通信系统供应商。美国在5G领域强化小圈子的做法，有可能催生以高新技术为中心的国际地缘战略格局，加速世界科技研发应用的碎片化趋势。
四、高度重视美国5G地缘政治竞争影响，凝心聚力谋发展
美国在5G应用领域对华开展地缘政治竞争的影响尚在发酵，且可能进一步激化。鉴于5G应用的重大商业前景，美国可能对中国政府和企业施加更大压力，谋求切割中国与世界5G领域的产业链和科技交往，强化自己的5G应用小圈子，在国际规则制定、人员交往和人才培养、技术研发等领域营造技术冷战“铁幕”，拖累中国发展进程，削弱我国的国际影响力。对此，必须高度重视美国与我国开展5G地缘政治竞争的影响，凝心聚力谋发展，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
一是努力办好自己的事。按照发展国家战略性产业方针，加大信息和通信技术领域的资金投入；采取切实措施扭转忽视科技基础研究倾向，发挥举国体制优势，鼓励科技人员静心于研究和创新，营造有利于基础研究和技术创新的学术和社会氛围；全力推进理工科人才培养，争取在“十四五”期间培养更多适应先进制造业工程师人才；理顺体制机制，加快技术应用产业化进程。
二是冷静观察，不为美压力所动，推进国际统一战线。坚持以谈打结合原则处理与美贸易摩擦及技术竞争；努力与亚欧发达国家协调立场，保持紧密技术合作；拉紧与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先进制造业企业关系，努力确保供应链完整。
三是在国家指导下加强国企和私营企业协作，抓紧在国内和全球推进5G网络布局。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下大气力推广5G应用，争取在5G地缘政治竞争中取得先机和主动权。
四是深入研究5G领域政治、经济、安全生态建设和影响，抓紧完善国内法律法规，积极参与国际治理。既谋求在规则制定进程中发挥影响力，又主动以主场外交对5G应用和高新技术领域善加引导，从而树立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推动者、建设者、维护者形象，促进经济全球化和国际治理多边主义进程。
（本文刊登于《中国信息安全》杂志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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