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所、美国内政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员 李峥
元宇宙，一个被国际社会广泛讨论的新的互联网概念，有可能成为未来数字生态的主流发展模式，并对数字经济和现实社会发展带来深远影响。从以往数字生态的发展规律看，元宇宙将经历曲折的发展过程，进而成为各国国际竞争的新领域，也将引发全球科技产业的新一轮洗牌，带来广泛的社会影响和安全问题。因此，如果能够从发展与安全的视角审视元宇宙，就能更有效趋利避害，使其发展路径更为稳固。
一、元宇宙的概念及其发展
从元宇宙（metaverse）的英文构成看，它是“超越”（meta）与“宇宙”（universe）的组合词。这一词汇起源于美国小说家尼尔·斯蒂芬森（NeilStephenson）在 1992 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雪崩》（Snow Crash）。在这部小说中，真实的人类通过虚拟现实（VR）设备与虚拟人一起生活在一个称为“元宇宙”的虚拟空间。
（一）元宇宙优于现有互联网和数字生态
2021 年以来，美国科技企业开始用元宇宙这一词汇描绘下一代互联网和数字生态。在这些科技企业眼中，元宇宙是各种尖端技术的超级综合体。这些技术通过集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闭环。例如，元宇宙的内容制作使用人工智能和数字孪生技术，其存储、确权和认证机制使用区块链技术，其数据处理使用人工智能、云计算和云存储技术，其网络环境依赖 5G 技术，而其与联通的虚拟现实交互采用了人类感知、3D 渲染、扩展现实、脑机接口、可穿戴技术、机器人技术等。目前，这些技术正处于快速发展阶段。5G、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有望在不久的将来得到迅速普及和应用，这使元宇宙具备了初步进行推广的基础。未来，也可能有更多前沿技术被吸纳用于元宇宙，不断增强元宇宙的整体体验，使其大幅优于现有的互联网和数字生态。
（二）元宇宙新空间具有四个特征
元宇宙作为新的数字生态，在现阶段展现出以下特征。
一是强化虚拟社交。促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协作打破地理、环境限制是互联网技术发展的根本方向，元宇宙亦遵循这一基本规律。美国科技企业认为，元宇宙将是现在线上协作方式的加强版，即不仅实现语音、视频、文字的实时互动，也提供更多的互动方式和平台。例如，用户可以运用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设备在虚拟会议室随时调取数据、图标，展示全息影像等；用户也可能依靠仿真皮肤、数字气味制造装置体验近似真实的触感和嗅觉。每种新的数字化感官体验都会给数字生态带来新的创新领域和互动渠道，达到似梦似幻的效果。
二是“去中心化”开放平台。互联网从最初少数国家、少数节点的局域网变为当今世界无处不在、高度互联的广域网，其信息接收发送端、网络节点、网络中继不断增多，为区块链等高度依赖“去中心化”架构的技术创造了技术基础。元宇宙将加速这一趋势，将“去中心化”变为主流，通过区块链等“去中心化”技术构建新的互联网架构平台。元宇宙将运用更加智能的翻译和互动技术，打破不同国家、不同族群由于文化差异产生的界线，为用户提供尽可能多的数字入口。
三是融合现实。元宇宙寻求进一步打破数字空间和现实空间的界线，通过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将数字空间直接投射于现实世界，又将现实世界直接映射在虚拟空间。元宇宙中的一切事物和数字创新也将带有类似的特质，即强调现实与虚拟的结合。这种结合可能是现实用户与虚拟场景的结合，也可能是虚拟人与现实场景的结合。这种融合方式将不断增加元宇宙的沉浸感，让用户最终将元宇宙视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而非一个独立的数字空间。
四是持续演变。元宇宙寻求形成自己的历史和数字生态演化规律，进一步以数字生态的需求牵引产业和科技的发展。元宇宙所采用的区块链确权技术具有高度稳定性，类似于比特币和其他虚拟货币。元宇宙中经过确权的信息、数据和资产在理论上可以永久保存，超越技术演变和人类寿命的周期。这意味着元宇宙中的数字记忆、数字孪生场景甚至数字生命可以长期存在，随时被唤醒。
这四点特质使元宇宙可能进一步将“人—社会—宇宙”与“数字”交融在一起，实现“将现实世界复刻到数字世界”与“将数字世界投射到现实世界”的双轨融合，实现打破虚拟与现实隔阂的解决方案。人们希望元宇宙建立真正的“地球村”，为普通民众提供分享数字创意红利的新空间。
（三）现有需求和储备增加元宇宙可行性
发展元宇宙是美国科技企业精心设计和计算后作出的战略决断。当今世界的数字经济发展环境、技术和生态迭代需求，以及技术和资本上的储备，都使发展元宇宙变得更加可行。
一是全球数字生态面临新一轮迭代演进的重要机遇。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各国数字化、信息化的进程，网络办公、网络娱乐成为保持社交距离的最优方式。各国政府为了管控疫情，也显著增加了数字治理领域的投入，完善了相关基础设施。据统计，新冠肺炎疫情使西方发达国家网络用户的人均上网时间增加了近 1 倍，这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数字经济红利和巨大新增市场。在这一大趋势下，美国科技巨头有着更大、更远的野心和战略目标，探索如何开启下一轮数字经济革命和技术迭代。元宇宙概念即在这一背景下被这些巨头共同看重。
二是元宇宙能够带来切实可行的技术和生态迭代。从数字生态的发展规律看，其迭代主要有三个目标：提高数字生态在现实社会的渗透率，提高用户使用数字技术的频率和时长；从现实世界获取更多数据资源，形成数字生态中的学习样本，提高数字经济的运行效率；在上述过程中推动新信息技术和设备的应用。元宇宙概念符合上述三个目标的需求。据西方产业界预测，元宇宙可能将用户的上网时间再增加一倍，甚至超过其在现实生活的总体时间。元宇宙也能够通过各种接入互动设备从现实世界和用户获取更多数据信息，其所获得的数据将更加具体，更能够直接转化为数字产品和服务。元宇宙所推广应用的区块链、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正是当今美国科技巨头重点研发的领域。
三是元宇宙所依托的技术和应用相比其他数字生态发展路径的基础更好。元宇宙并非科技巨头唯一看上的未来发展路径。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物联网技术蓬勃发展，人们希望借助更加智能化的设备、基础设施和生产设施提升信息技术对现实世界的辅助功能。元宇宙则提供了另一条解决方案，即通过对人类自身的赋能和增强提升人类运用现实世界的能力，并将人的一部分生活虚拟化，从而直接在数字空间对人类社会进行改造。相比物联网技术，元宇宙所提供的解决方案投资门槛更低，实现周期更短。相比投资规模更大、周期更长的物联网和智能化，元宇宙有可能提供一个更加便利、可行的数字生态演变模式，在未来 10 至 20 年替代现有的数字生态。
二、元宇宙或成为国际竞争新领域
元宇宙可能创造的有利条件使元宇宙成为全球主要国家地区和各大企业的新竞争领域。但是，各国政府和企业对元宇宙的关注点有显著差别。
（一）各国政府对元宇宙的态度存在差异
政府既需要考虑元宇宙潜在的国际竞争和产业竞争，也同样需要考虑这一新业态对国内政治、经济、社会现有秩序的冲击，以及该业态对本国国家禀赋的影响。
在亚洲，韩国和日本对元宇宙的态度最为积极。两国均认为，这一新业态可能强化其国内相关产业国际竞争力，扩大其国家禀赋和国际影响力。
韩国是对元宇宙有较强紧迫感、危机感的国家。韩国成立了由政府领导、囊括 200 多家公司和机构包括 SK 电讯、现代汽车、韩国移动互联网商业协会等的“元宇宙联盟”，合作进行元宇宙层面的道德与文化实践，分享技术趋势及见解，并启动联合开发项目。2021 年，韩国首尔市政府公布了建立元宇宙公共服务平台的相关规划，作为其最新未来城市规划“首尔愿景 2030”的一部分。
日本寻求扶持相关产业，建立新型国家优势。日本经济产业省于 2021 年 7 月发布《关于虚拟空间行业未来可能性与课题的调查报告》。报告认为，该行业应将用户群体扩大到一般消费者，应降低 VR 设备价格以及 VR 体验门槛，并开发高质量的 VR 内容留住用户；政府应着重防范和解决“虚拟空间”的法律问题，并对跨国、跨平台业务法律适用等加以完善；政府应与业内人士制定行业标准和指导方针，并向全球输出此类规范。这些建议体现了日本政府对元宇宙行业布局的思考，即通过现有的发展成果尽可能在民众中推广元宇宙理念，同时通过指导与政策制定规范元宇宙的建设。
欧盟较为谨慎的立场与其对数字经济的一贯立场近似，即优先考虑这一业态对传统政治经济的冲击，将保护个人隐私作为优先目标。欧盟《人工智能法案》（EU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数字服务法案》（Digital Services Act）《 数 字 市场法案》（Digital Markets Act）和“平台到业务”监管法规等立法说明了监管机构在处理元宇宙时可能采取的立场和倾向，包括增加透明度、尊重用户选择权、严格保护隐私、限制一些高风险应用。这些立法预示着欧盟更关注元宇宙的监管和规则问题，试图在治理和规则上占据先发优势，进而保护欧洲内部市场。
美国政府仍在观察这一新概念发展，尚未明确立场。其对元宇宙的“求稳心态”与“政治盘算”味道更加浓重，对数据安全的担忧及产业巨头垄断风险的警惕，暂时占据上风。2021 年 10 月，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参议员提出《政府对人工智能数据的所有权和监督法案》（The GovernmentOwnership and Oversight of Data in ArtificialIntelligence Act），要求对联邦人工智能系统所涉及的数据特别是面部识别数据进行监管，并要求联邦政府建立人工智能工作组，以确保政府承包商能够负责任地使用人工智能技术所收集的生物识别数据。这一新规体现出美国国会对基于数据与身份识别的数字化渗透持谨慎态度，元宇宙同样基于类似技术理念。另一方面，由脸书（Facebook）改名的元（Meta）等科技公司正积极对美国政策制定者、学者、合作伙伴和专家展开游说，推动美国战略界接受以“负责任”的方式构建元宇宙的基本原则。
（二）科技企业普遍看好元宇宙发展
业界将元宇宙视为数字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且有一些企业认为元宇宙开发过程将引发全球科技产业的新一轮洗牌，一旦企业未能及时入局，则可能面临被创新群体淘汰或者受制于人的局面。美国科技企业中最看重元宇宙概念的是元（Meta）、英伟达（NVIDIA）和罗布乐思（Roblox）。Meta 将重点投入“现实实验室”，开拓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终端，构建虚拟现实平台。扎克伯格等 Meta 高层认为，元宇宙的核心发展方向是增强社交，即通过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设备构建服务于现实生活的数字社交场景，进而改变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Meta 已经大量运用元宇宙会议取代电话会议，并将公司内部的结构元宇宙化。
英伟达的主要优势在硬件。该公司已经成为全球芯片设计领域的龙头企业，而人工智能、数字建模芯片是其最具领先优势的技术方向。2021 年 11 月，英伟达推出元宇宙平台OmniverseAvatar。该平台可能成为元宇宙的创建和孵化平台，提供给广大数字创意公司使用。英伟达认为，元宇宙的发展路径将是先从数字创意和视频特效开始，率先产生具有高度沉浸式和以假乱真的数字文化产品，随后再以此为基础建构更大范围的元宇宙村庄、城市或世界。
Roblox 被视为是元宇宙时代潜在的搅局者。该公司具有更强的平台化特征，允许玩家使用其专有引擎创建游戏，并允许玩家创设数字艺术品在其平台上公开交易。这些做法与传统网络游戏有显著差别，但更贴近元宇宙所提倡的理念。依靠这种独特的商业模式，该公司已经聚拢了大量拥有元宇宙商业化思想的人才和创意者，有可能通过这一渠道实现“弯道超车”。
由于元宇宙当前处于发展早期，国家之间和国际企业之间的竞争一时间仍难见分晓。国家和企业间的博弈竞争也将让元宇宙发生变化，其最终形态未必与当前的预期一致。
三、寻找元宇宙发展与安全最优解
元宇宙集成了多项前沿技术，进而给各国政治、经济和社会带来深远影响。元宇宙蕴含的巨大商业潜力与可能带来的巨大转型风险、企业对短期商业和资本收益的追求和各国政府对国家竞争力和国家安全的追求是元宇宙在各国发展必然面临的两组关键关系。如何在两组看似矛盾的关系中找到最优解，将成为各国政府和企业的重要课题。
一是企业和政府在发展元宇宙等优先目标上存在差别。商业潜力是企业最关注的方面。从以往数字生态的发展规律看，企业通常是此类业态的主要发起者和推动者，数字生态的创新和升级能够给相关参与企业带来三个方面的潜在收益：拓展新的用户群和业务方向，扩大市场份额；为资本融资和并购提供战略方向，通过资本运作提升股东收益；将技术和研发积累以新的方式变现，增厚企业内生价值。因此，企业在发展此类业态时常采取资本先行的策略，常采用一些较为激进的商业模式。
相比商业潜力，政府更关心此类新业态带来的战略性问题。新业态带来的安全风险和社会冲击是政府需要优先考虑的因素。元宇宙带来的安全风险或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其安全问题或安全隐患经常难以被事前发现。从当前看，元宇宙自身蕴含的“去中心化”特质与多数国家现有的治理体系有显著冲突，容易产生“法外之地”和治理的“灰色地带”。元宇宙高度沉浸的数字体验也可能带来一系列意识形态问题和社会问题，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可能会带来新的文化和意识形态，从而对各国传统观念带来深刻冲击。这种差别容易导致企业早期的商业冒险行为被政府视为风险，采取一刀切式的管理方式，使此类创新被中断。例如，资本圈少数资本炒家花费巨资在元宇宙空间购买“数字土地”的“元宇宙炒地”现象，从传统观念上难以理解，但正符合企业界和资本界对新生业态的定价规律。这种做法，在政府看来，是一种资本泡沫炒作行为，可能危及一国的经济安全。
二是企业和政府在风险承受能力上存在显著差别。企业的创新方式有较高的风险承受能力，容忍产业发展早期出现激烈的市场竞争，并带来一定的发展成本和跟风牺牲者。企业更看重创新带来的高回报，而非可能产生的成本。政府则普遍对新业态持谨慎态度，由于新业态发展初期能够带来的经济效益十分有限，其风险显然更为凸显。风险问题一旦暴露或引发广泛社会反响，政府和治理的介入也将不可避免。
这种矛盾使企业和政府存在信息上的不对称状态。企业将政策监管和政策风险视为发展此类新业态的主要不确定性因素。政府则对企业的商业愿景和社会责任承诺存在疑虑，担心其中隐藏还未暴露的风险因素。这种不对称导致新业态在快速发展过程中无法同步解决其带来的安全问题， 而这些安全问题又会在发生质变后反噬新业态的发展成就。一旦国家政府认为新业态所蕴含的部分风险因素难以从根本上治理和缓解，有可能会从整体上对该业态的态度发生逆转，容易出现“一放就乱、一管就死”的局面。
三是企业和政府在新业态的发展路径上的关注点不同。企业更加追求尽快占领市场应用和用户规模上的先发优势。为了达到这种目的，企业更注重技术集成而非原创性研发，通过建立国际产业链而加快从研发到应用的周期。在企业竞争中，具有更强资本运作能力和市场适应能力的企业往往会显著优于更重视原创性研发的企业，产生由应用和资本支配技术研发的分工体系。
政府则更关注新业态带来的产业升级和国际分工调整等宏观战略问题，希望准确评估其国家禀赋，避免国家禀赋向外流失的潜在风险，避免在技术上受制于人。政府更关注本国现有技术水平、国内市场、用户群体、数字生态、产业链和创新环境能否适应新业态，或者这种新业态是否符合本国的战略发展方向。
这种关注点差别使企业往往不会顾及新业态与本国政治制度、社会文化、战略发展方向的适配程度，其创新方式有时并不能够直接服务于其国家利益。而政府则是从本国总体国家利益出发，对无法确定其与本国利益相一致的新业态持谨慎态度。
这种发展与安全之间的矛盾驱动企业和政府寻找新的治理和协作方式，使国家能够在充分保障其安全和国家利益的基础上发展元宇宙，在国际竞争中争取较为有利的地位。
这种新治理模式需要在元宇宙发展的早期即初步形成，提供有效的沟通方式，探索可以根据技术变化不断调整的治理路径，确立本国元宇宙发展的基本原则和优先投资方向，充分保护用户和民众的切身利益，并且在国际社会开展建设性的合作与沟通。这种治理模式需要以促进社会与技术变革的相互适应为主要目标。对政府而言，其监管重点是提前做好技术规则和道德伦理标准的准备。对企业而言，其关注重点是避免技术被滥用，在研发技术中确保安全可靠，充分考虑新业态带来的社会责任问题。
除两方之外，一国内部需要建立“第三方监督”机制，充分代表各个群体民众的利益，借助专业化研究为国家立法、政府监管和行业自律提供智力支持和监督，完整参与相关领域治理和决策的全过程。这种兼顾发展与安全、确保民众全过程参与的治理模式有可能能够解决政府和企业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和决策不透明问题，从而让元宇宙健康有序发展。
（本文刊登于《中国信息安全》杂志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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