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张振
本文审校：莫迪朗
作者简介
张振
新加坡国立大学国际事务研究生
海国图智研究院研究助理
一、枪支、军备和游戏爱好者的情报社交：情报泄露事件概述
2023年4月伊始，两份与俄乌战争相关的机密文件开始在美国国内的社交媒体上传播。文件涉及俄乌战争的行动简报与详细的战争数据，部分内容还与朝鲜、中国和伊朗等国相关。随后，更多的机密文件被泄露在社交媒体中，部分文件甚至标记有美国军方“最高机密”（Top Secret Information, TS）的字样。2023年4月11日，21岁的美国国民警卫队队员杰克·特谢拉（Jack Teixeira）被捕，他被指控为此次情报泄露事件的嫌疑人，根据调查，自2021年以来，他一直持有最高机密文件的访问许可，可以访问敏感的情报信息。事件仍然在进一步调查中，目前仍然无法得知特谢拉泄露了多少份文件，但根据他的刑事指控来看，泄露的情报文件数量远超过社交媒体中公开传播的数量。
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消息，目前已审查与发现了大约300张机密文件的照片，其中大部分处于未公开状态。涉及泄密事件的情报种类繁杂，除了上文提到的“最高机密”以外，还包括例如“不得向外国人发布的信息”（Not Releasable to Foreign Nationals, NOFORN）、“五眼情报联盟”（Five Eyes intelligence alliance, FVEY）和“电子监视活动”（Includes electronic surveillance activities, FISA）等。这些情报文件以照片的形式自2023年2月下旬起，在一个名叫Discord的社交媒体私密群组中传播开来，但在这之前，特谢拉已经以文字摘抄的形式泄露在聊天群组中。贴心的特谢拉还为小组成员加上了注释，翻译了晦涩难懂的政府用语和首字母缩略词的含义，以用户名OG进行了持续的泄密活动。
21岁的特谢拉是一位枪支、军备和游戏的狂热粉丝，他信仰上帝，是一位坚定的种族主义者。一切的开端来自他参加的某游戏信息分享社群和直播应用程序。该应用程序允许用户设置自己的聊天室或服务器，可以是公共的也可以是私人的。情报泄露的聊天社群有20多名成员，他们因为对枪支、军事装备和上帝的热爱而结合在一起，OG（特谢拉）是其中的一员，他比小组中的大多数人都年长。在最初的群组交流中，他说他在一个军事基地的一个情报安全机构里工作，并且他声称知道政府机密，因此成员们很快就把他视为该组织无可争议的领袖。
图 1：情报泄露图示
图源：华盛顿邮报
文字形式的转录与发布很快遭到了群组成员们的质疑，特谢拉对成员们的无视与怀疑感到十分气愤，根据某位社群成员回忆，OG多次表示他很生气，他多次说，“如果你们不打算与我互动，我将停止发送这些秘密信息。”随后，出于被认同和满足的需要，并且为了满足更多社群成员的兴趣，他开始发送情报文件的照片，泄密事件由此升级，绝密文件开始小范围的传播。随后，这些绝密文档被群组内的成员转发出群外，并在该应用程序内引发广泛关注，访问该应用的用户从3月伊始起激增。3月中旬，特谢拉停止发布图片。但是，4月5日，泄露的文件开始出现在社交媒体上，部分关于俄乌战争的内容甚至被发布在极右翼社区4chan上。随着更多的文件曝光在推特等社交平台，特谢拉先是关闭了聊天群组，而后五角大楼开始调查泄密事件，最终在4月13日起诉逮捕特谢拉。
整个情报泄露事件由原本的大国阴谋发展成了21岁游戏迷的“面子”保卫战。更吊诡的是，特谢拉隶属于马萨诸塞州的国民警卫队，并不直接隶属于联邦层面，而是由州一级来管辖和动员。甚至国民警卫队在历史上曾是民兵组织，且并不拥有附属的情报机构或独立的情报局。国民警卫队在武器装备、战斗力和编制层级上都属于次要层级，各州州长和联邦国民警卫队都在行政层级上位列国民警卫队之前。因此，特谢拉的情报泄露事件不由得引起外界思考，一位州级情报辅助单位的下层成员，竟然有如此大的权限，可以访问并获得各个等级的机密文件。美国军方也并未透露为何特谢拉会有可以接触到这些信息的权限。但是从已经泄露与扩散的信息中可以看出，泄露情报信息之广泛和美国情报系统之羸弱早已暴露无遗。
二、国家安全的再调整：情报内容与再传播
美国总统拜登在特谢拉被捕当日对情报泄露事件回应时称，虽然他担心敏感的政府文件已被泄露，但似乎并无任何重大后果。白宫新闻秘书卡琳·让-皮埃尔 (Karine Jean-Pierre) 在回应时表示社交媒体平台应当避免促进对国家安全有害的内容持续传播。从已经传播和泄密的文件中可以得知，美国一直在持续监听盟友与多个盟国。大部分情报文件的时效性很强，其中包括俄乌战争和多国内政。
对于俄乌冲突，泄露文件显示，美国一直在使用信号情报监听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与国防和军事官员的通话。泄露文件还详细分析了乌克兰防空系统和军营规模的明显弱点。根据华盛顿邮报，在2月初泄露的一份文件中，美国方面认为乌克兰在即将到来的反攻中取得成功的概率较低，还分析了乌克兰在维持其重要防空系统方面的困难，2月下旬的文件中则警告称基辅可能会耗尽关键导弹和武器等。同时，相关文件还列出了俄乌战争的伤亡数字，其中提到多达223000名俄罗斯士兵伤亡，以及多达131000名乌克兰士兵伤亡。数据泄露后，一些乌克兰官员否认了泄密事件，并回应称这是俄罗斯的虚假宣传活动。
图 2：情报文件被拍照和发布到网上之前似乎已经被打印出来并折叠
图源：BBC
一些泄露的情报文件很快得到当事国的回应和否认。例如，情报文件提供了韩国总统尹锡悦高级助手之间内部讨论的详细信息，这些讨论表明美国曾向首尔施加压力，要求其帮助美国提供武器以援助乌克兰。韩国官员回应称，该文件中包含的细节是“不真实的”和“被篡改的”。泄露文件还称，美国间谍抓获了俄罗斯情报官员，他们说已经说服盛产石油的阿联酋“进行合作以对抗美国和英国的情报机构”。但随后阿联酋政府驳斥了有关阿联酋加深与俄罗斯情报部门关系的指控，称其“完全错误”。一份中央情报局3月1日情报更新的文件表明，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正在鼓励其官员参与抗议其政府削弱司法独立性的计划，而以色列否认摩萨德在反政府抗议活动中发挥了作用。
特谢拉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向社交媒体中的其他用户展示，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动机与前两次震惊世界的情报事件不同，他既没有政治动机，也不存在道德反思，他是Z世代白人男性的缩影，他们在互联网的黑暗角落中长大，自小被看作是令人不安的“古怪小孩”。他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可以被访问的数字时代，除了机密的政府情报，这便是他寻求尊重和认同感的开始。CNN采访特谢拉的同学时称，他的某些言论有种族主义色彩，他对枪支和战争十分着迷。同学们都对他很警惕。据报道，在2017年拉斯维加斯大规模枪击事件发生后，特谢拉穿着印有AR-15图案的衬衫出现在学校。经调查发现，在游戏网站Steam上与他相关联的一个已删除帐户的头像是一个手持步枪的黑衣人。据说联邦调查局于4月14日在马萨诸塞州逮捕特谢拉时，在他的家中发现了枪支。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Z世代的形象。他们性格孤立，非常右倾，他们经常成为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其他右翼极端分子的猎物，通过互联网发布仇恨内容来引得这部分年轻人上钩，通过塑造他们的归属感以使他们变得激进化。不同于致力于气候危机、LGBTQ+权利以及枪支管制等一系列进步事业的Z世代，躲在黑暗中的这部分男孩，被社交媒体裹挟，被主流话语忽视，逐渐成为了逆社会潮流的少数派。在特谢拉参与的社交群组中，成员之间交换种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绰号和模因（memes），而其一些成员则出现在其他以纳粹肖像为特色的团体中。当这起以社交媒体而起的泄露事件再度暴露在社交媒体上时，时任推特CEO的马斯克以担心“史翠珊效应”（Streisand effect）为由，并未清理相关的情报内容。史翠珊效应是指，当有关机构试图阻止大众了解某些内容，或压制特定的网络信息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反而使得该事件为更多人所了解。
图 3：特谢拉的社交账号照片
图源：路透社
三、孱弱的情报系统：为什么情报泄露事件层出不穷
美国的情报泄露事件与国内的情报服务外包体系有较大关系。根据已公开的数据，2010年的调查数据显示，全美有2000多家从事情报服务的公司，分布在1万多个美国境内或境外的据点。这些公司主要承担着反恐国土安全情报和相关情报外延工作。虽然情报体系的数据相对敏感，披露与公开的相对较少，但是从十几年前的数据已经可以得知美国的情报服务外包在美国情报体系中占据极大的比重。从雇用人员的数据看，所谓“体制内”的美国情报体系人员不过10万人左右，但情报服务外包的直接雇用人员就多达26万人。以华盛顿为中心，辐射出一个巨大的情报产业，这些情报产业的每个节点与链接上，都有不同外包公司在稳定的提供服务和输送情报服务人员。
这些情报外包服务公司作为服务承包商，主要为美国的关键情报机构提供情报收集与分析的工作。2013年的斯诺登便是这类服务机构的工作人员。但这些情报服务的提供商根据服务类型和内容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首先是所谓的硬件服务商，比如向五角大楼提供卫星、计算机，但可能它不涉及到一些雇用人员的输送。其次，部分机构提供商品属性的价值比较低的服务，它的秘密等级也相应地很低，比如提供食品、安保，这是辅助类的服务承包商。第三类是上文提到的，以提供人才为主，这类私人承包商他们接触的信息等级也是带有一定程度的密集的，例如著名的咨询公司埃森哲也是美国情报界的合作机构和服务提供者之一。
之所以有如此大规模的外包服务与体系，是因为美国政府需要以外包公司作为防火墙，来帮助政府在法律层面杜绝一些可能发生在灰色地带的问题和麻烦。例如，监听与监控美国境内的国民需要执行十分严格的法律程序与合规手续，但是对于情报机构来说，作为政府机构需要严格遵循这套既定的规则与程序，于是存在效率过低的问题，但外包的服务公司却没有那么严格的限制。甚至在反恐战争期间，部分私营的军事外包商可以代替政府完成一些特种军事行动，但某些行动在美国国内会受到严格的法律规制，政府与情报机构不方便直接参与，于是私营的情报机构作为政府的防火墙，在法律层面将政府置于一个相对真空与安全的状态。同时，所有从事涉密事务的工作人员，不论是正规的政府机构人员还是私营机构的外包服务人员，都需要经过严格的安全背景调查后才能开始展开工作。这部分工作此前是由FBI进行，但后来也因为效率等因素考量转给外包的私营公司完成，这实际上构筑了一套商业逻辑主导的情报体系，从一开始的步骤就需要外包，美国情报业务本身又是立足全球的，因而情报市场和需求是足够庞大和稳定的，外包体系就成了一个“套娃”程序，难以戒断。
这套体系的建立始于上世纪90年代的克林顿政府。冷战胜利以后，克林顿政府削减了军事研发的支出。彼时也不需要那么庞大体量的情报机构，因此国内的情报机构开始大量裁员。这部分钱被用在商业技术的研发与升级上，但是情报工作仍然需要继续，因此体制外的私营机构成为了新的承包商。911事件以后，情报预算与国防支出开始增加，但情报机构的扩编速度早已经赶不上私营机构的扩展速度。随后的奥巴马政府对情报业务相对保守，试图建立深层政府（Deep State），但是在特朗普上台以后，原本的政策又被推倒重来。他采取人事精简的策略，削减人事的相关预算，因此对外包的依赖性又逐渐回到原来的轨道。加上特朗普本人对深层政府的负面态度和某种程度上的偏见，但情报服务本身需要较大的人力与投入，情报服务外包的选择因而不可避免。拜登政府的情况似乎更加棘手，面对与日俱增的国防预算与支出，加上新冠肺炎的预算和投入，使得拜登政府面临更加严峻的经济状况，从而被动地将这一套孱弱的情报体系不断加固和正当化，成为一套独特的情报治理程序和体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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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Jim Geraghty: The Biggest Exposure of Classified Secrets Since Edward Snowden, https://www.nationalreview.com/the-morning-jolt/the-biggest-exposure-of-classified-secrets-since-edward-snowden/
5. David E. Sanger: How the Latest Leaked Documents Are Different From Past Breaches, https://www.nytimes.com/2023/04/09/us/politics/leaked-pentagon-documents-ukraine.html?_ga=2.172969313.330075612.1684205057-1375597621.1673017387
6. Olga Robinson, Shayan Sardarizadeh & Jake Horton: Pentagon leak: How secret US files spread then vanished online, https://www.bbc.com/news/65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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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raeme Massie: Pentagon leak suspect began posting classified documents four months ago, https://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americas/crime/pentagon-leak-documents-jack-teixeira-b2320065.html
9. Natasha Bertrandand Kylie Atwood: Leaked Pentagon documents provide rare window into depth of US intelligence on allies and foes, https://edition.cnn.com/2023/04/09/politics/pentagon-leaked-documents-us-spying-allies-foes/index.html
10. Mark Scheffler: Finding the Pentagon Leak Suspect, https://www.nytimes.com/2023/04/16/briefing/pentagon-leak-suspect.html
11. Shane Harrisand Samuel Oakford: Discord member details how documents leaked from closed chat group,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al-security/2023/04/12/discord-leaked-documents/
12. Derek Hawkinsand Samuel Granados: How top-secret documents leaked from a chatroom to the world,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al-security/2023/04/14/timeline-leaked-documents-disc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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